□ 吴占锁
20世纪90年代是一个风雷激荡的时代,社会热点此起彼伏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作为西北水旱码头与边疆城市的内蒙古包头,掀起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办报热潮。
说其不同寻常,原因有二。其一,包头并非内蒙古的文化中心。通常而言,唯有文化中心才具备充足的报业人才与广泛的读者群体,供需两旺方能支撑报业发展,而包头在这方面存在先天不足。作为内蒙古首个百万人口城市,包头市民中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口比例低于内地同等城市,文盲也不在少数。其二,作为内蒙古经济中心的包头,当时的国有企业发展并不景气。会议提出,当地头等大企业包钢若迟交半个月归地方的税收,市里发工资就会面临困难。那时,春节慰问青山区某大企业困难职工时,送上200元慰问金,困难职工就感动不已。要知道,当时不少人月薪仅有200元,而笔者在报界一度拿了半年这样的月薪,即便加薪后也不过350元,足见当年当地民众生活的拮据。
按常理推测,在这样的经济与文化环境下,包头市民应无暇顾及看报。毕竟,在一个民众生活普遍不富裕的地方,难以支撑过多报人谋生,人们或许更愿意将时间用于琢磨挣钱。而且,包头作为“走西口”移民汇聚之地,祖辈们更看重解决温饱,在生存压力面前,文化需求往往会退居其次。
然而,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,包头前后涌现出4家新办报纸,这一现象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。
深入考察便会发现,这股不同寻常的办报热在80年代末就已初现端倪。
据知情人士透露,搅动包头报业市场的实则是体制内力量。
80年代末,包头的经济状况尚属不错。当时,《内蒙古广播电视报》与《包头广播电视报》这两份兼具实用性与娱乐性的报纸在包头展开竞争,市民在阅读党报之外,有了新的选择。
或许是受限于本地无法进行彩印,《包头广播电视报》不惜远赴呼和浩特印刷。如今看来,《内蒙古广播电视报》从呼和浩特到包头发行,《包头广播电视报》去呼和浩特印刷,这种“你抄我的底,我抄你的家”的互动,透着一种别样的竞争意味。呼和浩特与包头,既是兄弟城市,在报业领域也是竞争对手。但在当时,为了生存与发展,双方在市场上的你来我往、互挖墙脚实属常态。
谁也未曾料到,这样的竞争竟造就了包头报业的黄金十年。有报人回忆,在这一时期,他们实现了文学梦想,找到了人生价值。
1993年,在有利的大环境推动下,包头的办报热正式显现。
当年6月,包头市老龄委创办《家庭周报》,市文联一位方姓作家在昆区乌兰道小学的一间小屋里筹备此事。正是这张报纸,揭开了包头报业史上独特的一页。该报于2001年划转到内蒙古新华报业中心,2015年结束本土出版,与《包头广播电视报》一同停刊。
知情人士称,《家庭周报》社成立之初,队伍精干,仅有七八人,后来发展到20多人。竞争对手曾以不代印相威胁,试图消除其发展势头。在此情况下,报社迁至青松小区后购置了印刷机,不仅摆脱了依赖他人印刷的被动局面,还向产业上游拓展,增添了新的经济增长点,增强了自身的发展韧性。
随着报纸扩版,其售价从3角涨到6角,即便价格上涨,依然拥有稳定的读者群体,这足以体现当时读者对信息的渴求。5158000这个吉祥数字成为该报的新闻热线,提供新闻线索的市民不在少数。笔者曾去该报应聘,看到报社楼上是编辑部,楼下是印刷车间,实行采编印一体化运作。这种布局与1949年前国统区报馆颇为相似,给人一种时光倒流之感。即便从30年后的今天来看,这种模式在1949年后也堪称开创先河,无论是党报还是其他非时政类报纸,都鲜少采用。《家庭周报》社决策者展现出的魄力,令人由衷钦佩,值得有心人深入探究。
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,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,个体户与民营企业对广告的需求,为报业带来了可观的收入。在《家庭周报》社,广告多到排不下,上门客户需要排队,广告从业者工作轻松,生活安稳。报社无须专门雇人拉广告,广告成本低,也没有提成一说,记者可以专注于稿件撰写。
看到《家庭周报》办得风生水起,不仅同行,就连外行人也按捺不住。继《家庭周报》之后,包头又陆续创办了《与你同行报》《鹿城风采报》《社会公益报》。
《家庭周报》最高发行量达到3万多份,《与你同行报》也有1万多份的发行量。或许是为了避免与位于昆区的报业“老大”直接竞争,这4家由社会力量创办的本土报纸最终都集中在青山区,使这个工业区一跃成为当地的报业中心,增添了浓厚的文化氛围。
在青山区,《包头广播电视报》社位于钢铁大街和幸福路十字路口东南角,其他4家本土社会力量创办的报纸环绕其周围。《家庭周报》位于其北面的富强路一带,《鹿城风采报》在其西面的银河广场路南信息中心写字楼,《社会公益报》则在其南面的一个农贸市场租房办公。这些报纸错开出版时间,虽是竞争对手,却并未相互诋毁,也不搞恶性竞争。
这些报纸的办报人构成多样,既有作家,也有跨界人士,且都非科班出身,但他们眼光独到、极具魄力。例如,《鹿城风采报》是由一位姓孙的钢材商人投资创办的。
投身报业的既有健全人,也有残疾人。在残疾报人中,不仅有采编人员,还有高管,如《社会公益报》的王军,他曾在农牧机械厂工作。此外,还有著名残疾人参与报业,比如边建欣,作为主办单位包头市残联的代表,她出任《社会公益报》副社长。
在这些新办报纸中,《家庭周报》是绕不开的核心。它不仅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,天眼查信息显示,其注册资本为30万元,成立公司后增至50万元。其售价后来与《包头广播电视报》一样,均为每份1元,超过了《包头晚报》和《内蒙古晨报》每份6角的价格。其经营范围一度涵盖报纸发行、广告咨询、讲座、黄页介绍、印刷、图书租赁出售、营销企划等多个领域。同时,它还是培养人才的摇篮,堪称本土报业的“黄埔军校”。《社会公益报》的王军去世后,曾在《家庭周报》负责发放稿费的杨晓泉接替了他的职位。
在包头报界,从未听闻《家庭周报》有负面消息。一位曾在该报短暂工作过的报人回忆,当时有位同事想买房却力不从心,看重他的老板毅然出资相助,为留住骨干展现出坚定的决心,这样的事情即便不算稀奇,也绝对罕见。
这些新办报纸充分体现了人才的重要性。例如,原在布鞋厂工作的李文光,1996年应邀加入《家庭周报》时已40岁。凭借出色的文笔和大量的投稿,这位原本在车间劳动的工人成为《家庭周报》东河区发行站的负责人,手下有20多人。他持有记者证,东河区有任何新闻,无须编辑部派人,他便能完成采写。在这里,“不看学历看能力”并非一句空话,而是活生生的现实。
90年代,有20万乌兰察布人在包头打工。作为一座移民城市,包头接纳了他们,而这些新办报纸也将他们视为重要的读者群体。翻阅这些报纸,能感受到其中带有包头方言与乌兰察布口音的文风。
这些报纸以报道社会新闻为主,时效性虽不强,但没有八股气息。尽管报道中不乏家长里短的内容,但无论读者经济状况如何,都乐于阅读。小学以上文化程度、年龄在30至60岁的市民是其主要读者群体,民工、教师、小商人、黄包车夫等,在闲暇时都能从这些报纸中获得文化享受。
这些报纸十分接地气,虽被称为“小报”,有些甚至不用新闻纸印刷,但并非轻易就能进入其中工作。笔者当年曾试图加入这些报社,却未能成功,就连投稿也未曾发表,足见其用人标准的严格。
随着社会影响力的扩大,这些内部准印的报纸逐渐获得认可。在采写易引发纠纷的社会新闻时,其记者从未听说有被打的情况。这一方面是由于在行文中注重保护个人隐私,采用化名,不惧被指责为“假新闻”;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办报人具备较强的大局把握能力,即便读者对号入座,也能妥善应对。
如今回望,这些在世纪之交走向衰落的报纸,主要有以下几方面贡献:一是培育了读者群体,使看报不再是文化人的专利;二是激活了报业市场,在《家庭周报》创刊的第二年,《包头晚报》应运而生,创办《与你同行报》的王炬后来又创办了《读者世界报》(后改为《内蒙古晨报》),该报在内蒙古风行一时,成为著名的都市报。尽管《家庭周报》未与报业“老大”正面竞争,但它在昆区的发行量最大,反而在报社所在地发行量相对较少;三是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,售卖一份《家庭周报》能挣3角钱,这让下岗职工和老年人有了生计来源,而且旧报卖不完可以换下期新报,机制灵活,卖报足以养家糊口。《家庭周报》社的员工不仅能按时领到工资,逢年过节还能收到福利;四是助力了一批企业的发展,达丽雅商厦和同利商行等企业通过在这些报纸上频繁投放广告,促进了自身的发展。
这些报纸在包头当代新闻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,值得学界关注与研究,不应被忽视。
(作者系内蒙古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编辑出版部副主任、资深媒体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