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刘睿文
一、剧作结构与叙事实验:时空交错的戏剧迷宫
内蒙古艺术剧院原创话剧《梦里梦外都是梦》以非线性叙事为核心,通过梦境与现实的双重维度,构建了一个充满哲学思辨的戏剧空间。全剧共分九场,每一场次既是独立的情感切片,又是整体叙事的有机部分。例如,第一场通过素素的独白与奥伦的对话,迅速勾勒出婚姻危机的轮廓;而第二场转入奥伦与无名在酒吧的相遇,则直接切入梦境与创作的矛盾。这种跳跃式结构打破了传统戏剧的线性逻辑,迫使观众在虚实之间不断调整视角,形成对“存在”本质的追问。让-保罗·萨特在《存在与虚无》中提出,人类的存在本身是“虚无”的容器——我们被抛入一个没有预设意义的世界,必须通过自由选择塑造自己的本质。虚无在此并非空无,而是可能性的空间。人的行动不断填充虚无,但每一次选择也暴露了意义的短暂性。奥伦在剧本中坚持写作却屡遭退稿,其困境正是存在主义式的——他试图通过创作赋予生命意义,却不得不面对虚无的嘲讽。而本剧中运用梦境与现实的切换交织,来达到空间叙事的转换。作者通过“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”的隐喻来加强对于人生虚无的追问,而隐藏其中的也有作者对于创作的思考,笔下的人物是否也是具有自由思维的意识体,而非任人删减修改的纸片人。
本剧在场景转换上极具电影化思维。例如,第三场素素与游明的对峙通过冷光与脐带道具的象征性使用,将母子关系的撕裂具象化为一场超现实的绑架;第七场老年素素与游明的对话则利用梦境,将未来与当下并置,暗示命运的循环性。这种多时空嵌套的手法,既呼应了标题“梦里梦外”的主题,也挑战了观众对戏剧时空的惯常认知。然而,部分场次,如第五场无名与奥伦的二次对话,因信息重复略显冗余,若能精简对话或强化冲突层次,节奏将更为紧凑。
二、人物塑造:灵魂的困顿与身份的虚妄
剧中四位主要角色——奥伦、素素、无名、游明——均被赋予强烈的象征意义,其塑造兼具现实性与寓言性。
1.奥伦: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困境。作为“无名作家”,奥伦的形象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缩影。他的孤傲与坚持——“宁可直中取,不可曲中求”与现实的挫败——“快六年没赚稿费了”形成尖锐对立。剧本通过其与无名的对话,揭示了创作者在艺术追求与世俗压力间的撕裂。例如,第四场中奥伦的独白:“作家的痛苦,读者体会不到”,既是对创作孤独的控诉,也是对艺术价值虚无的隐忧。奥伦的作家身份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,他的“坚持写作”看似是对理想的坚守,实则是对现实的逃避——“靠酒麻痹”。出版社的屡次退稿,暗喻当代知识分子在市场化浪潮中的失语,而无名对其“虚伪”的指控,则揭露了文艺创作与商业逻辑的深层矛盾。这一角色的困境不仅是个人悲剧,更是整个文化生产体系异化的缩影。略为可惜的是,角色在婚姻矛盾中的被动性削弱了其复杂性,若能加入更多情感挣扎的细节,人物弧光将更为完整。
2.素素:被规训的母性与觉醒的自我。素素从民政局职员到追梦歌手的转变,暗含对传统女性角色的反叛。她的台词“重启我的人生”不仅是职业选择,更是对婚姻枷锁的挣脱。第七场老年素素与游明的对话,通过“丁克”议题的争论,进一步探讨母性伦理与社会规训的冲突。本场论题,更是直指当代青年的生育焦虑。游明的台词“不能为养老而孕育生命”是对功利性生育观的批判,而素素的反驳“孤老终生有多无助”则代表传统伦理的规训。这场对话的悲剧性在于,双方均陷入非此即彼的逻辑陷阱,未能触及生育自由的本质:即个体是否有权拒绝被社会赋予的“生命意义”。美中不足,剧本对素素内心转变的铺垫稍显不足,例如她辞职的决定缺乏前史支撑,若能在早期场次加入其对音乐梦想的碎片化回忆,角色动机将更具说服力。
3.无名与游明:镜像中的他者。无名与游明作为“梦中之影”,实则是主角内心欲望与恐惧的投射。无名作为被堕胎的姐姐,象征奥伦对家族重男轻女罪孽的忏悔;游明作为素素“未来之子”,是其生育焦虑的具象化。而游明的颓废与仇恨并非个体心理问题,而是Z世代集体无意识的具象化。他对丁克理念的坚持、对传统伦理的反叛,实则是当代青年对资本异化与社会规训的本能抵抗。两人的超现实身份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写实框架。
三、主题探索:孤独、自由与存在的荒诞
1.孤独的本质。奥伦与无名的对话直指现代人的精神困境:“人活着就是孤独!”这种孤独既是创作个体的宿命——“作家的痛苦,读者体会不到”,而剧中人或梦中人的痛苦,作家也无法琢磨,亦是婚姻中情感疏离的隐喻——素素指责奥伦“连一句甜言蜜语都没说过”,生活在一起七年的夫妻,无法在现实中沟通,每个人的心理需求都需要通过梦境来投射与疏解。剧本通过人物关系的断裂(离婚)与重构(梦中相遇),暗示孤独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存在状态。而本剧结尾的重逢,又为灵魂能否重新相依画上了问号?
2.自由与控制的悖论。“梦是不可控的”这一台词贯穿全剧,形成对自由意志的质疑。奥伦试图通过写作掌控人物命运——“我对他们有生杀大权”,却反被无名揭露其虚伪——“你装什么清高?”最终作家宣布尊重笔下人物,其实质是通过艺术创作来实现对“自我”意志的修复。素素追求“重启人生”的自由,却被游明以脐带捆绑,暗示个体始终受制于血缘、伦理与社会的无形枷锁。而脐带捆绑的意象“夺回生死主动权”,则外化了生育过程中母体与胎儿的主权争夺,这种心理投射在第八场达到高潮,素素的呕吐与心跳声,暗示未完成的分娩创伤仍在侵扰其精神世界。
3.虚实的辩证性。第九场结尾的“三年后重逢”极具深意:素素声称儿子名为“游明”,而奥伦的困惑——“谁的儿子?”将全剧推向存在主义的终极追问——何为真实?结尾引用的老子箴言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与剧中“现实与梦境互为镜像”的主题形成呼应。奥伦与素素的“三年后重逢”,可视为阴阳相生的具象化:离婚不是终点,而是新关系的起点。
然而,这种哲学升华未能完全消解剧本的虚无主义基调——当素素声称儿子名为“游明”时,奥伦的困惑依然将存在意义悬置在虚实之间。剧本借老子的题词,暗示现实与梦境不过是阴阳互生的两面,生命的本质是一场“负阴抱阳”的混沌游戏。
四、观演关系:沉浸式戏剧的潜在可能
本剧在舞台设计上暗含打破第四堵墙的野心,但尚未充分发挥沉浸式戏剧的互动潜能,略有缺憾。
第一场素素从观众席走向舞台献花的设计,巧妙地将观众纳入戏剧空间。若能在后续场次强化这种互动,可增强观众对伦理议题的代入感。在现场演出中,为了使戏剧幻境地完整呈现,未能将此种互动加强,但其实对于本剧这类带有社会议题讨论的话剧,观众的参与并不会破坏其主题表达上的哲学思辨性,反而能将观众从被动观剧转化为主动思考,并且,布莱希特式的“间离”可以让演员、观众都能够跳出戏剧,拥有思考的空间。
《梦里梦外都是梦》是一部充满思辨张力的作品,其价值不仅在于对婚姻、创作、生育等议题的批判,更在于勇敢暴露了所有批判的局限性——正如奥伦最终未能写出“伟大作品”,素素的重启人生依旧困于母职枷锁,游明的反抗沦为虚无主义自嘲。这种自我解构恰恰揭示了后现代社会的核心困境:在一切意义都被消解后,我们是否还能相信“梦外”的真实?
本剧给出的答案或许是老子式的“冲气以为和”——在阴阳相生的混沌中,承认矛盾、拥抱不确定,才是对抗荒诞的终极出路。而这,正是该剧最深刻的当代性所在。
(作者系内蒙古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教师、博士)